我心满意足地向太皇太后告了退。回妧德苑的路上,这片冬日的阴天,看起比夏日的晴天都更为明朗和优美,我整个身子仿佛都变轻了,走路也不像是走,而是一路轻轻蹦回妧德苑。
转眼已到十二月底,按礼节,皇上要去祭祀太庙。
我从未去过太庙,这个地方神秘而悠远,因为所有满清的帝王和后妃,下世之后留下的影像和牌位都在这个地方。
作为后妃中的一员,我换上了祭祀使用的青色礼袍,排在后妃的队伍之中,跟在一大堆穿着青色阔边子朝服朝褂、戴着朝冠、各种金玉领约压身的妃嫔身后,缓缓步入太庙正门。
我一边走一边打量这里,太庙不像我想象中是一个单独的庙,而是规模惊人的一个巨大的建筑群。金顶大殿居于最正中,顶上都是一色的黄琉璃瓦,廊檐之下装饰着许多黄绿色的斗栱额枋以及垂莲柱,红墙之下四处铺着汉白玉制的须弥座。每一处石栏望柱之上都雕着栩栩如生的螭首,随阶之上雕着技法精美的狮子绣球纹和海兽纹样。这里的古柏繁盛苍劲,枝干粗壮,一眼望不到树顶。
进了大殿,一股幽幽的木香迎面扑来。
我四处观察了一番,这里的精致繁华更是惊人,天花板上、廊柱之上四处皆雕刻着边角精细样式富奢的赤金色花纹,殿中的供桌供椅各色摆设大都是沉香木所制,也有不少名贵的金丝楠木制的栏阶盒盘。
我想,往常无人祭祀时,这些名贵的木头一定荒凉寂寞极了,但此刻所有的后代都涌来祭拜,虽然大家都通达礼节而一言不发,但还是给这个地方带来了挡不住的繁盛气息。
皇上独自站在长长的祭祀队伍的最前面,远得我看都看不见他。不过我想他这两三天过的应该比较不自在,祭祀先祖之前他需要斋戒三日,坐卧之处都要设斋戒牌子,时刻谨言慎行。不过还好,这个隆重的祭祀礼结束的不会太慢,他很快就要自由了。
大殿最前面左侧站着一位负责礼仪的太监,他的口令一出,众人齐齐磕头跪拜,衣袍摩擦之声顿起。
礼毕,众人未起之时,我偷偷瞄了一眼最前面。
众人此时都跪着,我终于能看见前方远处的景致。正面的乌木大桌上设着许多样子的新鲜瓜果和糕点,样式诡异而威严的青铜鼎,和绘刻着精美云龙纹的崭新黄铜香炉。后方正中间整齐地摆着许多乌黄色的排位。我看不清楚上面的字,但我想那是历代君王的长生牌位,大概是从那位叫爱新觉罗·皇太极的人起,一直到皇上他老爹顺治爷为止的所有皇帝。这些牌位往常都在中殿供着,只有重大祭祀活动才会被请到大殿来——据说是十六个相貌端正品行良好的太监,抬着鹅黄缎子做的神盘将这些排位恭恭敬敬地请到大殿,以便皇室的后代们做祭拜。
来到这里确实像探险一样新奇而神秘,但我此时也有自己的心事。太皇太后已经准许了我继续将和妃铸银一案查下去,这两天我也安排了个七七八八了。但我一直没想好什么时候才是比较合适的时机,向众人摊开这一切。毕竟这是一件能将和妃送入大牢的案子,我得慎重斟酌。
因马上就是除夕,我与太皇太后商议之后,决定不叨扰众人过年的兴致,将这件案子放在年后揭露。
宫中过年,各种礼节和讲究多到了令人奔溃的程度,奏乐、进茶、进酒、进馔、乐舞、杂耍百艺,处处的规矩都不能错。为了图吉利和祥瑞,许多想都想不到的奇怪的祈福的法子盛行在宫中,比如撒芝麻踩岁,比如有的旗人娘娘依着满俗用白纸写春联,比如贴过的春联要在二月初收下了装入金匣子,比如挂宫训图。不过好在人各司其职,我作为一名不算大的小主子也算轻松的了,最累的其实是下面的宫女太监、公公嬷嬷们。
终于挨到了初七日。
初七一般被看做是年的最后一天,太皇太后本想在这一天设家宴和后宫孙辈的女眷娘娘们、重孙辈的格格阿哥们团聚,但无奈身体不堪劳累,只得命太后代为设宴在慈仁宫。
这日晚,太皇太后、太后、皇上、皇后、额吉、柔妃、和妃、季嫔、温嫔等一众后妃都前往慈仁宫赴宴。我也做好了准备,前去赴宴。
席上,众人分了次序坐下,浓茶淡酒好点心,终于过了三旬,便各自谈笑起来。
今日宴中其他的人我没大注意,心思都在和妃身上。和妃今日的兴致似乎额外好,多喝了几杯酒,两颊飞上了红晕。惠娘娘和眉舒一左一右正在敬茶给和妃。
我正愁没处跟和妃搭讪,瞥见这机会我也赶上前持着一脸虚伪的笑敬茶给和妃。
和妃仰头,见是我,身子一下往后弹了三分,放佛我是一团火,会烧到她似的。她眼神中很快地闪出三分不屑,道:“哟!这不是妧贵人吗?贵人还真是坚强,好歹也是进去过大狱的人了,出来了不说好生歇着,偏爱到处晃悠!”
旁边有几位娘娘闻言看了过来,我很清楚入狱一事并不是我的错,但它还是像个污点,和妃当着众人面前说出来,我有些没面子。
我只能作出毫不在意的样子,向和妃笑道:“有劳娘娘记挂。但娘娘有所不知,此案上妧伊可是冤枉的,是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给污蔑了。”说着,我直勾勾地盯住和妃。
和妃毫不理会我的目光,嘲道:“贵人这话有些意思,既然贵人说是有人污蔑了贵人,就该有个证明,空口这么说,可没人信!”
我看和妃的忘性还挺大,便道:“娘娘难道忘记了,那件案子有一条线索是精纺绒线,这透露出来这个‘有人’不是一般人,而应该是在几位嫔位以上的娘娘之中。”
和妃一声轻蔑的笑喷到我脸上,又向众人展示出她那自信而无畏的正义面孔,道:
“贵人这话可真是将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遍,那精纺的绒线太皇太后宫里有,皇上宫里有,皇后、柔妃、季嫔、温嫔谁没有?依贵人这话,难道贵人还怀疑太皇太后和皇上吗?再说,都察院早已经说了,案子已经了结了,贵人难道还要在这里马后炮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