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一日,夏齐光心血来潮地找了一些体型不大,眼珠灵活的灰鸽,这批鸽子由驯鸽人驯养已久,已是能够两地传书的专业信鸽,至于其目的地,则无一例外是合顶山,之前与甘扈通信时曾用过几回,他偶尔想起,便令手下从王城带来。
可是鸽子迁家,无疑会有一些问题,譬如鸽子一旦放飞,无人知晓它们会飞往何处,同越王城还是合顶山,也不知难以返程的灰鸽会否饿死、累死中途。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去矫正,即便对于养鸽人来说也十分不易。
可是他不得不做出这种决定,没时间了,他只希望能成功一次,在她意识未全部沦灭之前多一些事去做。
果然,峣玉笑得烂漫,去厨房里抓了一把谷子喂笼里不安分的灰鸽,少时,又不情不愿将谷子交给身后的驯鸽人。
无论是鸽子,还是人,太认主了都不是一件好事。至少,没想象中那么好……
她需要写一些话给刑濯风,告诉他自己有可能上不得合顶山了,因为天气越来越冷,河水已经冻冰,再有一个多月已要过元日,若赶在元日前去合顶山,恐只得匆匆瞧一眼便走了,要么便赶不上过这个她想象不出的元日了,若是等在节后去合顶山,那里必然已在他的带领下恢复生机,可是她担忧自己已失去了正常人拥有的一切,那样也没什么见面的必要,所以还是不去了,就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,有时间去看他便是,尽管那个知道她快疯了的刑濯风不会相信,可是他会相信那个没让他救第三次的峣玉是心甘情愿,且算是快乐的。
峣玉按照鸽子总数誊抄了三十封,可在她还未寄出前的几日内便受惊死了七只,于是她便烧了七封,将留下来的好好保存在匣子里。
一日,夏齐光收了一则消息,便嘱咐了人照顾峣玉,匆匆赶去了王城,具体什么缘由他未及详说。
峣玉在屋内烤了半日火,无聊之下便裹着大毛氅去外头散步,近来她很冷,只是又实在不想时时刻刻抱那暖手炉,便从河滩上捡了圆扁不一的卵石来,放到炭火里烧了又烧,不怕烫地攥在手心里。
这片河滩真美,即便是万物静止的冬天,也有着大自然赋予的独特韵味,那间小屋便修筑在河滩的弯角。几缕炊烟升起,融入了干净广阔的天空,白云下面,清澈的冰河折出无限的银光,年轻的芦苇轻轻颤立在河滩,还有数不尽的某一种抽绿的兰草叶,在河滩的对岸,身旁……无处不在。
一个穿着红衣裳的人出现在河水中,单薄的肉身如利剑拨开冰河中的冰渣,以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了峣玉面前。不管来人是谁,那一瞬她都感同身受到了刻骨的寒凉。
她疾回小屋前,阿绿正命守卫将来人捉上来,对了,忘了阿绿也一直在,只不过她们平常不会见面,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出现,认真看着她。红衣人愈近,岸上一人身轻如燕,揪住水中人的衣袍,点水而起,旋身落地,并将那“不速之客”扔在甲板上。
红衣人就那么狼狈瘫着,被冻得紫红充血的手掌撑在地上,衣衫同头发丝止不住地滴水,不怎么壮实的身子哆嗦得厉害,头颅低垂着,不发一言,抑或是舌头已僵冷得说不出话来。
峣玉赶在阿绿拷问之前靠近他,将手里的热石塞入那冰透了的手心,正要抓起另一只手掌,忽听身后一声“危险”,她猝抬起头,眼前人也正好抬眼,目光相接,她脸上的酒窝漾了开来,疾解了身上的大毛氅裹在他身上,又将他手里那不中用的石子扔掉,继而紧紧握上他的手,悄声说:“我知道你不喜别人碰你,只有我。”
他点了点头,然后在峣玉的撑扶下起身,面对阿绿横挡的佩剑时,她没有止步,手臂一点点将剑身向外推开,随后朝一旁的婆子吩咐道:“劳烦送些热水和姜汤来,多谢。”
初云——那个长着一双丹凤长眸的魅惑男子以这样奇绝的方式出现了,他一直在找的那人可有踪影?还是正身陷囹圄,才会放任自己的爱人这样挥霍性命?
===
晚上,初云醒了过来,床前的灯台上亮着一支烛,不同于数也数不清的漆黑夜,眼前的光亮对他来说朦胧却又太过明亮,他适应了颇久,才将目光投向所及的每处,直到捕捉见一个身影。那身影独独坐在窗前,望着屋外的月亮,也许是在欣赏,也许只是单纯地发呆。他看不清,只知道那月色没有进来,她的身旁昏暗暗一片。
她真的已入迷了,连他拿着灯烛朝她走去都浑然未觉,他轻唤了声她的名字,后者后知后觉转过眸来,先眼神一滞,又莞尔笑了起来。
原来摆脱了一身无趣的公子打扮的她是这样平常却又动人,可是又依稀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,很不一样……想着,不自觉低喃出声:“寻常打扮最好。”
峣玉真是又气又笑,只能边摇头边没好气说:“初云公子真是没救了,大冬天竟破河游到这里,若那河水再冻硬一些,你又岂能砸破冰窟钻出来?”
对面人咳了一声,又笑说:“莫要打趣我,这天气北方已是冰雪严寒,长途骑马既废草料又得歇养,我图省事便绑了双冰鞋赶路,到了这里,本以为已不远,便无惧日头正高,哪想落了河,上岸后冷寒愈重,又四下无人,只得无奈一鼓作气来此了。”
在他说到一半时峣玉已捂嘴笑出了声,又不禁好奇问道:“冰鞋?如此先进?长什么样子?怎的未瞧见?”
初云刚形容说是由木板下钉单块铁片,再配用结实的牛尾绑定鞋底与木板,还未说其沉河之经过,便被峣玉打断,她给他裹上了厚厚的毛毯,让他等她,一人转身出了门外。
外头风声很大,屋子里却静悄悄的,初云拿起烛台开始细量这间陈设简单的小屋,从窗牖上的糊纸到后墙上的几幅字画,从纯青的床幔到竹制的屏风,从书纸堆叠的高案到脚下朴素的木纹地板,他抬起头,竖垂着的桃木牌遍布梁上,一个个朱红咒符像是跳舞的小鬼般姿态骇人,寒气便从头顶下来。
他吸了一口气,将屋门大开,走了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