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上回捅了甘扈一刀,险丢了半条命后,峣玉再没有见过任何巫族人,除去与彭姑遗憾错过那次。
她不知道巫族现今是何种样子,甘扈又如何极尽全力的备战,觋苍还会否守约留住秦岂一命……其实想这些已无任何意义了,时间已来不及,顾不得去研究甘扈的一举一动,而且她发现,在如此庞大的群体面前,单求留住一人生命的想法是那般自私、狭隘,又滑稽,况且觋苍并不能做什么,真正的敌人是甘扈与夏齐光二人。
但是,她疯狂地厌恶着过去的自己……
决战前夜,秦岂忙完了手头的所有事,在营地里四处随意走动,漫无边际的黑色将所有人吞噬其中,唯有一处闪着格外舒服的温光,他顺着心中所向的地方走了去。
站在帐门外,他听见里头的人在教灵儿唤娘亲和爹爹,隐约有几分稚气,却很执着,听着听着,他的唇角不由扬起了一点弧度,只是,里头却忽然没了声音。
于是,帐外的那道黑影也僵立很久,并允心中的悲伤与滚烫放任了许久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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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,太阳比平时早起了一会儿,光芒照耀大地的刹那如佛光普照,金洒一片,可是那光线照过来,停在我的眼球上,却像来自手电筒的聚光一样刺眼,我疼痛地揉摁眼睛,直到光斑散去才重新睁开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怀中的婴儿啼哭个没完,平常她很乖巧讨喜,每逢见人就憨笑个不停,今儿个却怎么哄都不见好,是因为我要和她的爹爹一起去河岸那边吗?我不能不去,我造的孽必须偿还,否则死后魂魄还要被什么神婆从地府扯过来,很痛的。
我亲吻了她稚嫩的额头,依依不舍将她交给了林洵——一个很让人放心的男人手里,他会将灵儿带到北面的安全地带,然后销声匿迹,如果运气好的话,会有人去那里与之汇合,可能是我和她爹中的某一个人,也可能是某个忠心耿耿的侍卫。
他们走后,我们也走后,偌大的营帐里就没人了。我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黑甲,头顶着盔具,学着成为一个即将血洒战场的士兵,而不是被永远被护佑在羽翼下的菜鸟。
战士们摆出了阵型复杂的防御兵阵,我被围困在最圆心的阵内,身边是脸色极难看的许沉应,他的表情仿佛又在说“拖油瓶”“麻烦精”之类词汇,像第一回被迫撤出刺杀苏重的计划那样。灵儿的爹爹同我不在一处,他在距离同越咫尺之地,也是离我很远的地方,我看不到他,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感受到他,我只是身处他为我设下的“结界”里,不能出去,敌人也一时半刻进不来。
黄橙橙的河岸上,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,它们一个个地,随着过耳的风声摇摆流离,新鲜的残片穿梭在空气中,迷失了方向,却在近似凝固的时间里结成了眼前异样的璀璨,没有血只有花,抑或是……我的眼睛看反了。
我看见前头天然的榉木板水面,远近皆是,它遮住了汩汩流水所泛出的粼光,让河水涌动的水声沉闷了下来,也让踩在上面的脚步声更为沉重、凌乱与高昂。
几十年一场的天下浩劫,在这条流经两国的朔黑河旁开始了,没有人可以完全预测输赢,即便是作为敌首之一的夏齐光也有隐忧,失败的那些记忆令他刻骨铭心,故而尽管他已胜券在握,激动之余也不失恐惧。
如果说夏齐光聪明地保留了几乎全部的理智,那么甘扈则与之截然相反,她似乎失去了全部理智,像是脱了笼的困兽,红着眼睛,不顾一切地长驱直入敌阵,积攒了数千年的积愤,弑杀旧主与友人自殉的残痛如洪水般一并倾泻开来,令她愤怒又张狂于一时。也正因如此,从两翼侧攻的某一翼势如破竹,不可抵挡。而另一翼,则是另一番景象。
一颗红红物,一只战死鬼;畜生剖心肠,神仙夜里生。
石核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让那东西寥胜于新死人之心,爆肠而死的郇劜兽不在少数,一时间猩红烂臭,景象离奇,不过那位驭奴使也不知用了哪种法子,将愈要失控的局势拉回了他们的正轨。
上苍似预知了这一切,推波助澜地泛了乌,恰到好处的阴沉笼罩着肆无忌惮的杀戮,黑色,红色……如燃烧的纸张从中心的孔洞向四周漫开、辐射,随后……越烧越远的天空降下了白色,完全不似之前零星飘散的雪丝,我确信那旋转着的飞花是鹅毛般的大雪,盛大而又隆重,一重又一重,深深地覆盖上每一个人。
“积雪……这是爹爹给你的礼物……”
我的耳边响起了一道醇厚的声音,我转过头去,那如墨的长发正消于交错的兵器那一头,冷光白雪间,我似乎感受到了一抹温暖,以致于连左臂的伤都不重要了,许沉应愤怒的眼色瞥来,我咧着嘴冲他笑,拉动了我脸上每一块肉皮,直到他也扯出了僵硬而夸张的笑。
但那不是因为我,是因为远处的一个人手中拎着一颗人头,银面具上长着一双红眼睛,那就是我的敌人,严格来说,只是我们一部分人的敌人。不过幸运的是她死了,霎时间气势如虹的巫族成为了群龙无首的散众。不止如此,他送我的那场“积雪”如瘟疫般感染了那群茹毛饮血的畜生,使其一个个不见血地倒地,然后那些个庞然大物便轻易没了呼吸,再然后,巫族大乱了。
我疯狂去找我认识的觋苍,许沉应用他相貌平平的铁柄刀为我拨开敌人,可是很难找到,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被我略过,因为我本能想着他不会死,但是当我终于看见那熟悉的背影,大声唤着他的名字,粗鲁扯过他的臂膊,他目光充血,静静冲我摇了摇头。
接着,族人如同得了某种命令一般,迅速集结一处,同朝着河岸旁而去,我跟随在他们后面,揪着嗓子,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。
他们顺利过了河岸,然后将岸那头缠着无数根铁锁的锚具拉起,另一边的同越士兵也将锚具拉起,那载着死尸与白雪的木板一瞬被水流冲远、击溃。
一时间,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以敌人撤军而宣告结束,在木板未断之前尚有数秒的余裕,东仁却并未有追击之举,但这也注定了不会是最后一役,所有人又将得些喘息的时日。
我站在岸边,看着稍远一些,灵儿爹爹所站着的河岸已变成了红色,死尸堆如矮丘,忌惮郇劜的秃鹫这会儿才蜂拥而至,嚎叫着,掠夺“食物”,雪止住了,但是白色以外的其他颜色还是很鲜艳夸张。
大雪天里的乱葬岗,连重岩叠嶂的群山都失了颜色。
那道温醇的声音再度回到我的耳畔,我哭着笑着,像一个上蹿下跳的猴子,然后……又什么都不记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