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修理贱舌
勤芳苑大堂里，梅清姑姑领着几位姑姑、宣公公，几人分坐在正面椅子上，前面去墙根罚站的几个女孩子也回来了，正站在地下。
梅清姑姑目不斜视，道：“今儿要开始学礼仪了，就先从这站走坐卧教起。首先，站不能站的太端正，要躬着些儿身子，头不能直视主子，要低着，眼睛看着主子的脚。走路要徐徐地走，不惊不慌，不急不躁。坐要有坐相，不能敞着腿，再累也不能歪着身子摊在椅子上，这是大不敬。晚上睡觉也不能四仰八叉地睡，要侧着身子睡，否则半夜里头那些巡着宫殿的殿神被你睡觉样子惊了，是要作些法让你大病一场的。”
说着，让一个年纪稍轻些的姑姑示范行走与给我们大家看，又点了几个人学着走几步看看。
又接着道：“还有一件，你们今日吃中饭的时候也瞧见了，菜色都比较清淡，份量也不多，可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儿？”
大家都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不知为何。
我想了一回，便轻声道：“回姑姑的话，想必是怕饭菜味道重了，伺候主子时身上有杂味。”
我说的时候，祁玉身体本能的往前凑了凑。我知道，机智如她，一定本来也想回答这个问题的。
大约是见被我抢先答了，祁玉歪着脑袋想了一想，也笑向梅清姑姑道：“回姑姑的话，奴才想，方才妧伊姐姐说的是，只是还有一处缘故姐姐未提及，想是怕饭菜吃的过饱了，不留神容易打瞌睡。姑姑瞧可是这个缘故不是？”
梅清姑姑瞅了瞅一眼我们两个，慢慢喝了口茶，道：“两个人抢着回话，一个也没说全。你们倒是合一合也还勉强是了！这菜色清淡，为的是伺候主子时嘴里头没有味儿，虽然咱们这儿的宫女儿还轮不到伺候正经主子，但宫里头规矩是这样儿，谁也不能改的。再者，咱们也得预备着些儿，万一哪日忙着，差你们去送个点心茶水的，可不就对上了。饭菜份量不多，也是为饿着些儿，当差的时候不打瞌睡，你们往常在宫外头家里，自然想吃就吃，可这宫里头事务多，吃太饱了，打瞌睡误了差事，可是要命的，所以不给你们吃饱，也是为你们好呢！”
众人非常识趣，纷纷点点头，梅清姑姑并不理众人，只与其他姑姑谈笑，过一会儿，又喝了几口茶，歇足了，才道：“宫里头，大家都是奴才，连我在这宫里头呆了这么些年，也还是个奴才。但我们这些人还是你们的长辈，是你们的姑姑，我们可以说你们，你们若敢回嘴就是不敬，那耳光就该自己上脸儿了！”
又道：“方才还不曾说这宫女怎么穿衣说话儿，我且教与你们，可要用心记着些儿！咱们这宫里头跟外边不一样，这宫女讲究的是像珠玉一样，从内透出润润的光泽，而不是像玻璃珠子一样亮的人眼睛花，所以平常不许穿的太花哨，你们就穿宫里头发下来的衣服就是。梳头也是一样，头上不许十分妆扮，钗金戴银的，当然，你们就是想戴也不一定有那些东西。脸上不许涂脂抹粉、点眉画眼的，一律给我清水脸儿！吃饭的时候，谨记着‘食不言，寝不语’，都安安静静的。平常里头问事儿回话，声音不能太小，也不能太大，而且要让听的人觉得舒服，切忌大笑大叫。最要紧的，不能出虚恭，憋也要给我憋回去，你们可听明白了没有？”
大家听她说出虚恭，想笑极了，又怕被骂，只得憋着笑，齐道：“听明白了！”
接着几位姑姑教众宫女宫中礼节，如何跟不同主子请安，取送东西时候要怎么行事说话，怎么看主子眼色，主子有吩咐的时候怎么回答的又整齐又妥当。
这些话，我们和众人，也只是听着姑姑讲而已，因为像我们这样的小宫女，还没资格真正当这些好差事。
几位姑姑讲解完毕，宣公公便道：“几位姑姑方才讲的也差不多了，以后你们就按着姑姑们说的慢慢摸索着做，姑姑们事情也多，人又辛苦，倘或有些没讲到的，你们也要学会看别人做着，自己跟着学，这叫做‘有样学样’，不要傻头呆脑的等着人教！”
众人道：“是。”
宣公公又道：“还有洒扫庭院这些事，姑姑们是不管这些粗差使的，你们要孝敬姑姑，自己担当起来，咱们勤芳苑的规矩，院子要扫的一尘不染，一片树叶也不能有的。每日早起打扫，洒院子时，水要均匀，没水了就让小牛子带你们去后面井里头打。扫的时候可要看着些儿，姑姑们、我或者其他年长的公公嬷嬷们经过，要停手，不能让尘土呛着了人。还有许多其他事情，这一会子也教不完，往后遇一件教一件罢！”
又说了些话，不觉天色已有些暗了。小牛子跑进来行个礼，道：“外面已经起更了！姑姑们累了一天，也该早些休息了。”
几位姑姑便起身，又叮嘱众人几句，回了各自房间。宣公公也催着将众人分作几班，安排众人以后轮着班儿洒扫庭院、浆洗衣物、坐更值班儿，然后叫道：“除了今儿守夜的，其余人都各自回房睡觉，明早卯时起来干活儿学规距！”
于是大家散了。
我和祁玉心里都很轻快，拉着手往房间回去。
路上，祁玉笑道：“今儿你倒机灵，在姑姑跟前儿抢话儿说，赚脸面呢！”
我一边走在紫禁城金贵的地砖上，一边道：“这是什么话？不过是姑姑问大家，我想到了一处，便说了而已。”
祁玉道：“把你能的！还叫那些人一口一个姑姑，我瞧着她们就不像个好的。明明不给人吃饱，还能找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儿来，又是什么菜色清淡、食不言寝不语、伺候主子要怎样怎样，分明进宫当差就是把好好一个人变成真奴才的历程，还能说的有板有眼、让人不能不折服，这些姑姑们真是生姜——果然是老的辣！”
说到这里，我们两个哈哈大笑起来，忽又想起姑姑说的不能大笑大叫，忙捂了嘴四处看，没见人发现，才又偷偷相视一笑。
我觉得祁玉刚才的一番话简直可以用精辟来形容了，便笑着悄声问道：“你既说进宫当差是个把好人变成真奴才的历程，那你为何还要进宫当差呢？莫不是你想变奴才？”
祁玉笑骂道：“看我不捶你呢！我看着你才想变奴才呢！”
谈笑间，我们各自回了房。
我进了房中，见我的铺位左右两边的空铺也放了被褥，便知道也住了人了。正有些好奇，见门口两人走了进来。
走在前面的一个大眼睛、鼻尖有颗痣的女孩子，正是今天被梅清姑姑揪出来骂，又不准吃中饭的那女孩儿。
我那爱同情人的毛病在这时候又犯了，我便想和她们相互见过一下，问问她饿不饿，我柜子里有家里带进来的几块糕。
话未及出口，那女孩子经过，不屑地瞪了我一眼，甩头走到我右边的床铺，弯腰整理东西。跟在这女孩儿后面的女孩子，也走到我左边的铺位整理。
我被瞪得一头雾水，想了一会儿，我决定去问问这女孩问到底怎么回事，为什么要愤怒的瞪我。
我走到那女孩儿身边，弯下腰，笑问：“姐姐是住这铺位的罢？怎么称呼姐姐呢？”
那女孩子眼皮儿也没抬，仍旧是自整理被褥。房间里的其他人此时都看了过来，那女孩子没回话，我感到有些尴尬，坐也不是，站也不是，便没出息地垂了眼，呆呆地看着地板。
半响，那女孩子收拾好了床铺，躺了上去，隔着我的床铺与我铺位左边的女孩儿聊起天来：
“碧溪啊！你说这宫里头屋子也真是差劲，早知道进宫了住的这么苦、日子又这么累，我才不来呢！”
那叫碧溪的女孩儿道：“可也有什么法子呢？来都来了，还能求人给送出去不成？不过话说回来，墨微，今日咱们二人真是又委屈、又冤枉，那些公公姑姑也太不给情面儿了些！我到现在还饿着呢。”
我这才知道她二人名字，今日挨了骂的叫做墨微，另一个叫做碧溪。
那墨微大动作转头，瞧了一眼我，又故意向碧溪道：“难道我不饿？就你会嚷嚷！不安安静静地挺尸，满屋子转悠搭话儿，其他人不要睡觉了？还说选出来的呢！我瞧着一个比一个差劲！真本事没几分，倒是一个比一个会耍嘴皮子，姑姑公公们跟前，一个个狗颠儿似的赶着上去搭话茬子充有脸儿，叫我看了都倒胃口。殊不知，这些个姑姑们谁不是眼大心空，你便搭个一句两句话的，人家也未必就认得你了！”
我也不是傻子，这话，分明墨微是借着碧溪讽刺我，我心中燃起怒火，便想与她争论几句。可一深想，我又强忍住了，大家都才进了宫，又同住一屋，伤了和气以后不好相处，我压着气，笑道：
“二位姐姐倒会说笑，方才听二位姐姐饿了，我这里有家里带进来的糕点，姐姐们若饿了，先吃两块垫巴垫巴，饿坏了两位姐姐倒不好了。”
说着，我打开我的小柜子，取出母亲亲手包好的糕点，分别递给二人。
碧溪接了过去，又道了谢，墨微却对我伸手递过去的糕点视而不见。
碧溪大概是知道墨微也饿着，又看我有些尴尬，便接了过我递给墨微的那块糕点，递给墨微，墨微这才接了。
待墨微打开包糕点的纸皮一瞧，便尖声笑了起来：“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！连‘京糕坊’做的点心的一个角儿也比不上，还装模作样地拿给人吃，就这个连花儿也压没了的糕，我可瞧不上吃！”
说着，将那包着糕点的纸皮一角提起来，糕点洒落一地。
碧溪大概是见我在旁，忙道：“算了！人家也是好意，你不吃便不吃，何必糟蹋吃的呢！”
墨微道：“那也是人家爱给我！既给了我，凭我爱怎么着便怎么着了！”说毕倒头大睡。
我眼睁睁看着墨微将母亲辛苦做给我的糕点倒在地上，一时气怔了。
看来，往常温和有礼的行事办法，进了宫可不管用了。这个墨微绝非可以一同修好之辈，我不给她几分颜色瞧瞧，这人是不肯安生的。
我板着脸走到向墨微铺位旁，一把扯起墨微的头发，道：“我方才已经忍气吞声给你脸了，你还调三窝四地瞎掰扯，我给你东西吃是瞧得起你，你不吃就算了，还敢糟蹋东西？”
墨微往回扯着头发，叫骂道：“你放开！你给我放开你听没听见？你想找死是不是？”
我一把扯得更紧了，哼了一声，道：“你向我道歉！你道歉我就放开你！”
墨微极其不情愿，硬声道：“我又没惹你，凭什么向你道歉？”
我一使劲，狠扯了一把墨微的头发，道：“现在你想起来哪里惹我了吗？”
墨微头皮被扯痛，只好道：“知道了！知道了！对不起你，快些放开我啊！”
见她道了歉，我便一把撒开了墨微的头发。墨微得了自由，便冲了上来想揍我。
碧溪是个省事的，她忙扯住墨微，“算了！本来也是咱们不对，天这么晚了，再不睡，嬷嬷知道了该生气了！”
大概墨微自知她无理在先，初来乍到也不敢多生事，狠跺了几下地砖，便赌气去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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